作为一种以四海为家的旅居生活方式,房车旅行私密性强、安全性高、灵活性好,随着流动性和现代性的推进,房车旅行异军突起。文章基于流动性视角,以日受欢迎、地处西北的中国4 大牧区——西藏、新疆、青海和内蒙古的房车旅行游记为研究数据,探讨房车游牧者在旅行流动过程中的多元体验及人地互动。研究之后发现:房车旅行的本质是一种流动生活方式,是一种在家性与在途性相结合的流动性旅行体验;房车旅行的在家体验包括在家式空间秩序、生活实践和流动茧居,在途体验包括流动中的偶发性体验、阅览体验和变速体验;西北牧区的房车旅行催生了类型丰富的人地互动,建构了独特的主体意义——豪侠精神。该研究反思了旅游二元构念,拓展了旅游语境中的流动性理论内涵,可为西北牧区房车旅行产品规划与管理提供参考。
随着流动性和现代性的纵深推进,封闭的、单一的静态空间已经难以满足旅行者的多样化需求,于是新游牧主义出现,慢慢的变多的旅行者驾驶房车寻求在开放的、多义的动态空间内建立新的空间意义,房车旅行者的流动也发生了明显变化。在流动方向上,由向沿海地区的流动转向广袤的西北地区,西藏、新疆、青海和内蒙古等省份居于自驾游目的地榜单高位①;在流动方式上,由公共交通方式转向私人的、密封的流动空间[1]。房车是车轮上的家[2]、流动中的家[3],将自由、冒险与私密、安全并置,使旅游者能够重拾被限制和拒绝的日常行为,重获体验和情感联结的机会,房车旅行慢慢的变成了一种流动生活方式[4],将整个流动过程作为旅游目的地和重要吸引物,既在家又在途,还与景观进行行为或情感互动[5],引发了房车旅行中的流动性体验。现有文献聚焦骑行入藏者的流动性体验,建构了骑行旅游者流动性体验的行为-氛围-情感体验模型[6],突破了以往旅游体验研究的在途、在场和返程三阶段模型[7],强调了流动性视角。也有文献关注流动性视角下入藏火车旅行的体验、实践和意义[8],道路旅行者的流动实践及其意义解读[9]。骑行(自行车、摩托车)、火车、汽车(含房车)等流动性技术工具不同,流动方式和流动性体验亦不同,日渐受到欢迎和重视的房车旅行流动性体验,尤其是在西北自然和人文景观独特的中国4 大牧区(西藏、新疆、青海和内蒙古),房车旅行者获得了何种体验,如何去解析这种流动性体验还缺乏文献解答。鉴于此,本研究基于流动性视角,反思了旅游二元构念,综合在家体验、在途体验等房车流动性体验的核心维度,探讨房车旅行者在地处西北的中国4大牧区空间流动过程中有别寻常的在家、在途旅行体验、人地互动及其特殊的主体意义建构,并梳理其相互关系。
流动性是全球化、现代化背景下重要的社会特征和普遍的社会实践,使人们更好地理解在快速变化的时代背景下,人类流动性实践背后的社会文化意义、利益分配、身份建构、权力关系以及社会关系网络的形成[10]。Cresswell 认为,流动性包括物理运动及其所建构共享的社会意义、物理运动所带来的体验和涉身实践[11],流动性与空间、地方、网络、尺度、边界一起慢慢的变成了地理学的核心概念[12]。2006 年,Sheller和Urry提出了新流动范式,强调关注现代化进程中不断加快的各种流动现象,关注流动性如何组织和建构了社会生活,关注一直在变化的社会生活复杂模式,研究流动中的人、物和思想及其社会意义[13],学者们需要用动态(dynamic)和联系(relational)的视角来理解微观和宏观尺度的个体及人类流动行为[14]。国内外学者对流动性的研究聚焦流动性与身份构建、流动性对关系的生产意义、流动性对权力博弈的影响以及不同流动方式下的不同体验和意义等方面[15],并对流动中的关键人物,包括游牧者[16]、打工度假旅游者[17]以及各类生活方式旅行者进行深入探索。新流动范式下的旅游研究考察了不同旅游模式下的体验[18],包括流动中的居住[19]、旅游廊道[9,20]和进行不同活动的地方[8,21]。学者们围绕旅游活动中流动性体验的构成、维度等展开研究[6,8],还关注到了流动过程中的情感响应[20]和身份认同[22],发现流动性增强了旅途中人与空间的互动,会对个体情感认同和身份建构产生影响。
房车旅行以流动为基本行为方式,是现代社会生活中重要的流动性实践之一,是呼应地理研究的流动转向、新流动范式研究的优质切入点。西方学者倾向于用房车旅行(recreational vehicle travel,RV travel)来代替房车旅游,对北美的旅行新部落[2]、法国的退休候鸟[23]、澳大利亚的银发游牧族[24]等不同房车旅行群体类型的旅行动机展开研究。西方房车用户的形象被定义为购买房车或改装车辆,并花费较长时间长途旅行,以寻求自由、温暖的气候和灵活性为主要动机的旅行者,且以中产阶级老年退休人员为主[24-25]。房车旅行者被描述为以体验自由和逃离世俗的日常生活为动机的高度流动的旅行者[26]。中国的房车旅行者相对年轻,经济自由度较高,他们具有较强的群体性和社交性[27],注重房车家的属性[28],积极寻求独特的旅行体验,并愿意接受各种挑战[29]。国内学者围绕房车旅行的驱动机制和影响等展开研究[30-32],房车与家的联结关系也得到了关注[3]。但大多数研究仍集中在房车旅行概念探讨、市场与消费动机、发展中的问题与对策等应用性研究。对房车旅行者这类流动主体的流动性体验、人地互动和主体意义建构等相关理论问题尚缺乏针对性思考。
本研究将乘坐房车前往西北牧区的旅行者称为房车游牧者,他们将旅行游牧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其行为选择和草原游牧民相似。一是季节性迁移,通常在夏季由东部沿海地区转移至西北牧区。二是携家出行,将旅游流动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依据自己需求在动态环境中拓展并获取物资和旅游资源,在房车中进行筑家实践。三是转移艰辛,面临与游牧民相同的艰苦困境,并在劳累旅途中获得高峰体验。在新流动范式下,房车游牧者以车为家(在家),以流动的生活方式(在途)为体验对象,并在流动中与目的地展开人地互动。基于此,本研究借鉴骑行入藏旅游者流动性体验的行为-氛围-情感体验分析模型,在途、在场和返程三阶段模型,以及传统旅游的离家归家的环形结构[33]分析框架和概念,把行为、具身和情感分析等概念和维度融入本文的分析,构建了房车游牧者流动性体验的在家体验、在途体验和流动性体验下的人地互动分析框架,对房车游牧者在西北牧区的流动性体验进行实证研究。
房车游牧者在家体验分析。旅游情境中的家一般指向“家”这个社会-空间体系(socio-spatial system),在传统的旅游研究中,学者们认为旅游具有循环结构,最终的目的地和最初的出发地都是家[33],相关研究中的在家体验涉及第二居所或数字游牧民的旅行工作地等[34-35],但这些在家体验中的家都还是指向物理的建筑空间。流动性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打破了旅游中“家”与“非家”的二元概念[36],流动性范式挑战了传统的家途分离,对于长期处在流动中的个体来说,家的概念是动态的,旅游地慢慢的变多地被全球游牧者选为生活和工作场所[37]。“途”成为人类日常生活的延伸,他们通过在途中的筑家实践来创造和理解标准的家,以此来实现对舒适、放松和习惯性重复的物质体验,以及对根植性和归属感的想象。房车作为交通工具是流动性基础设施[38],是房车游牧者流动过程中的家[27],但学界从微观视角对旅游者在流动过程中的在家体验关注不足。因此,本研究从微观视角对房车游牧者的在家体验展开研究。
房车游牧者在途体验分析。传统的旅游研究把交通和旅游分离,将交通看作到达旅游目的地的工具和途径,注重流动效率,忽略旅游通道与交通工具的旅游过程体验。而新流动范式关注到旅游者注重流动中的体验,流动本身成为重要吸引物,甚至是整个旅程的本质特征,认为流动过程形成流动性体验,强调将流动本身视作旅游体验与意义生产的重要过程[36]。西北牧区房车旅行这一旅游情境有助于人们深入思考旅游路径作为交通空间之外的意义。因此,本研究从宏观视角对流动过程中房车游牧者的在途体验进行研究。
西北牧区的房车旅行情境下人地互动及其特殊意义建构,即乘坐特殊交通工具在特殊地方流动对人地互动的影响。新流动范式引发了学者对人地关系的再思考,流动被视为塑造新的人地关系的重要形式[39],引致了从栖居、定居主义到游牧主义的主体意义变化。段圣奎等揭示了流入-适应-重构-融入的老年旅居者地方融入过程,剖析了流动性范式下人与地方关系的微观变化[34]。王学基等在探讨川藏公路旅行者道路空间流动体验时,证实了交通工具影响着旅行者在道路空间的涉入程度,从而塑造人地互动的不同体验[9]。实际上,不同流动中介工具所带来不同的体验和意义广受关注,如汽车激发了独立、逃避和控制的感觉[40],飞机带来的鸟瞰景观塑造了独特的空间知觉[41],火车车厢空间形成了多样化的集体情感氛围[42]。而特殊地理空间下的房车旅行明显有着后现代旅游意味,房车的在家性和在途性带来了更加持续的、多样化的人地互动,提供了打破我者与他者界限而建立对话的可能性,流动过程中形成的流动性体验还塑造着旅游者的情感和主体意义[6],因此,思考流动性体验如何与人地互动发生联系并建构主体意义就成为了显性话题。
本研究选择地处西北的中国4 大牧区——西藏、新疆、青海和内蒙古作为研究区域。这些地区拥有大尺度、独特极致的自然景观和多元化、风物殊异的人文景观,拥有典型的游牧文化和充满多可能性的平滑空间(smooth space),是近年来国内发展房车旅行的重要地区,也是研究追求自由、独立、逃避和控制的房车游牧族的理想区域。在当下,东部沿海地区向西部地区的逆向流动是房车旅行的重要流动方向和趋势,但中国的主流研究都在关注向沿海地区流动的群体,对边缘地区关注不足[43],以4大牧区为研究区域进行有益的探索,不但可以从流动性旅行体验视角丰富房车研究的理论,还可以认识旅游流动对民族交往、文化融合与认同构建的深刻影响。
网络志作为回顾性和推断性的研究方法,对研究慢旅游性质的房车旅行具有特殊价值[29],中国房车旅行的先驱者构建了被广泛阅读的旅行描述,这为分析房车参与者的期望和动机提供了框架。本研究按照Kozinets 提出的网络志研究流程推进[44]。第一,寻找合适的在线社群。马蜂窝旅游网是国内影响力较大的网络游记分享门户网站,房车生活家是国内最大的房车旅行者在线社区,与小红书、微博等在线社区相比,两平台拥有更丰富、更高质量的游记数据,社区互动性强,适合进行房车旅行的数据采集。第二,收集和分析信息。以“西藏/新疆/青海/内蒙古房车旅行/旅游”为关键词,在两个网络站点平台共搜集279 篇房车游记,按照以下标准做筛选:1)文字详尽(2000字以上);2)图片生动(50张以上);3)流动性强,旅行时间(7 天以上)和线 km以上)更长,重视对流动性体验的描述;4)拥有更高流量(浏览量超过11 000),能够作为市场领导者发声,行为会被大量游记阅读者追随。最终,获得32篇游记(样本基础信息见表1),包含316 794 字的文本和4123 张旅行照片,按照游记作者的主要目的地分别编码为XZ1~XZ9(西藏)、XJ1~XJ11(新疆)、QH1~QH6(青海)和NM1~NM6(内蒙古),利用质性文本分析法,使用Nvivo 12.0 软件对材料来辅助管理和分析。第三,确保解释的可信性。游记平均有12 756次阅读、82次评论和406次收藏,这些游记作者可以被划分为Kozinets分类法中的圈内人(insiders),他们作为极具影响力的参与者和意见领袖,对于理解新现象有着特殊价值[44]。第四,获得被调查者的反馈。以软件社区成员的身份联系游记作者,进行在线信息和电子邮件互动,以防止错误理解信息。最后,选取Nvivo 12.0 软件作为分析工具,将游记数据迭代地提炼主题和模式以确认、挑战或扩大初步分析,这个反复循环一直持续到饱和。为确保样本的可靠性和编码的准确性,筛选了8 篇以多个省份为旅行目的地、包含了共计109 058字游记文本和2193张旅行照片的综合型游记进行数据饱和检验,符合检验数据数量大于编码样本10%的标准[45]。
学者们已经达成共识,即房车旅行与流动生活方式有关[46],房车为流动提供的系泊点使整个旅程更加完整、张弛有序。房车游牧者是筑家爱好者,他们有能力在保持流动的同时,创建一个具有物理、情感以及社会维度的“遥远地方的家”。他们厌倦了传统意义上的旅行,但享受房车生活方式,认为在家式的旅行“代表着一种前卫又年轻的生活态度”(XZ6),有着从日常生活中体验自由和获得乐趣的愿望,32篇游记中有26篇游记对此有着详细的描述。
现代房车通常配备浴室、厨房以及扶手椅、电视等设施,能够为身处异地的游牧者提供日常生活中的空间秩序,这也是其选择房车出行的一个重要动机因素。“有3 张床,能住6 个人,内有卫生间、液化气灶台、电磁炉、净水器、冰箱、洗衣机、空调以及柴油动力的暖风机”(XZ7),房车成为另一种“宅家”方式。房车游牧者还会用熟悉的物品和文化元素建构他们的房车,这么多东西会以纹理、颜色、气味和声音的形式重新组合,在形象上和想象上对房车空间进行重新配置,以营造熟悉的感觉。23位房车游牧者在游记中提及了这一行为特征,每篇游记都附了相关的旅行照片。“我买了一卷皮筋,用黏贴子母扣贴在门头上,固定了可爱的蜡笔和书本。花瓶用子母扣贴在了车上,可放置干花,即使晃得掉落下来也不会砸坏。”(XZ3)这些筑家实践排解了身处他乡的孤独感和恐慌感,减缓了文化冲击。
Born的研究显示,在房车旅行时,通常男性参与房车维护,而女性负责准备食物和组织社会活动[47],西北牧区的房车旅行亦如此,且家庭分工更为丰富,这与特殊的社会情境有关。房车所提供的便利性、自由性和安全性使得祖孙三代游和人宠同游等得以实现,携带着家人、朋友和宠物的旅行代表着携带着特定的记忆和感觉,房车游牧者能够最终靠进行有意义的活动和熟悉的日常活动来对家进行重建,在家式生活实践得以重新上演,使整个旅程变得安详和谐。“老爸老妈喂狗狗吃喝,我给宝宝换尿布、泡奶,老公继续想办法解决车的问题,各司其职。”(NM4)房车“家”的属性还将旅途中“浪费的时间”和“非生产性的时间”转换为“消遣的时间”和“有生产力”的时间,房车游牧者可携带生产工具在途中办公。“陈老师实现了舒适的随时移动办公……不要太赞!”(XJ11)
西北牧区的房车旅行会经过大面积的无人区,缺乏系统、便利的物资补给,迫使房车游牧者茧化[48],即依赖自给自足的物资和设备来减少相关成本,并创造安全、舒适和控制的家的感觉。蚕茧式的物资获取与储备是游牧过程中筑家实践的重要一环,也是房车游牧者最经典的行为特征,他们将其视为一个出行前的重要仪式,并享受于此,结茧以食品和日用品为主,药品、享乐和发展用品也位列其中。旅行游牧前的物资储备是房车游牧者最经典的行为特征,几乎所有房车游牧者都会这样做,甚至将其视为一个出行前的重要仪式,并享受于此。“这张list是此次行程中大部分行李的清单,收拾的过程耗时15小时之后,当行李堆放在一起如同小山一样……”(XJ2)然而,房车游牧者结茧是为了流动,在享受蚕茧式生活的同时,追求流动带来的多样性和快感,于动态的行动中、从周围环境中获取资源,并建立紧密的融合关系,因此是升级版的流动茧居。
Deleuze和Guattari形象地将空间分为制度化和被编码的条纹空间(striated space)以及脱离固定样式的平滑空间,而游牧民之所以为游牧民,是因为他们可以占据或掌握一个平滑空间[49]。与游牧民类似,房车游牧者将目的地作为旅程当中的路径而非景区。在他们看来,景区是条纹空间,有墙、围栏和道路,具有封闭性、固定性和有限可能性,由景区所串联的旅游不可避免地成为舞台化、均质化的牢笼。“想进景区的,就别开房车了吧。”(QH4)而西北牧区则是平滑的,仅具有可以每时每刻被抹去或移换的路径,是最具活力的旅行空间。因此,他们倾向于摒弃景区旅游,追求游牧旅行,突破场所与环境,流动于具有多可能性的游牧空间。
西北牧区的房车旅行是通过特定节点组织起来的,充满了多样的、跨越长距离的延展连接,如路边的荒野、营地、牧民家和加油站等,这些间歇性运动的地方构成了一些相对平稳的走廊,房车游牧者以此协调其旅居生活。但尽管以“点”确定了路径,他们却不会完全从属于所确定的路径,其自身处于自由的游离状态,流动轨迹和行为选择具有极大的动态性。与游牧民一样,到达补给点仅仅是为了离开它,任何“点”都是作为一个中继而存在。“早起行驶几十公里,终于找到一个在营业的加油站,补水、补油、吃早餐,牛羊肉汤、牛肉面和包子,吃完继续前进。”(QH3)
在此流动模式下,活动发生在流动中,旅行不单单是抵达目的地那么简单,他们所要前往的地方不是固定的、给定的,选择的活动取决于一种偶然的人地互动,这些特殊事件使游牧空间变得更生动,与房车游牧者之间更具互动性,旅程本身就具有表演性,主、客、建筑、房车和各种物体,偶然地聚集在一起,促使房车游牧者在特定的时间和地方体验精彩绝伦的、独一无二的表演。“在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中突兀地出现一个奇怪的红色物体……我独自带着一脑袋的疑问继续上路,转眼开到了一栋土屋前,诧异竟然还有人生活在这片荒芜的戈壁滩上,然而下车后,更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先前看见的那个红色物体赫然出现在我面前,竟然是一个红色沙发孤独地躺在山坡顶上,凑近这么一看,还真有一番奇特的意境,甚得我心!”(XJ6)
Urry 的旅游凝视概念慢慢的变成了解释旅游视觉的范例,而流动交通工具提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观看位置和视觉体验,不是静态的凝视,而是动态的、观看电影放映般的旅行阅览(travel glance)。房车得益于自身的自发性和灵活性,不仅作为交通工具,还作为一种与永久定格的相机相反的永久流动的视觉体验工具,为旅行者提供了一种将静止的旅游凝视与身体静止而图像景观移动的旅行阅览相结合的混合视觉体验,既可以固定观察和洞察,又为阅览提供了可能。房车游牧者可以对流动方向和速度进行自主掌握,从而以一种独特的视觉方式消费风景,在平滑空间内实现节奏的律动,随之而来的是全新的视觉价值评估。“房车的窗户就像一个画框,还有什么比坐在车内,看着车外变换的风光更有趣呢。”(XZ3)
流动并不是为了流动本身,身体享受和心理舒适比目标和速度更重要。房车既包裹着在家的主体,又允许主体离家接触外界,其流动是一种变速流动,房车游牧者可以通过主体意愿自由调节流动速度的快慢,还可以按照自己意愿停留。快速流动给旅行者带来补给与更为即时的旅行体验,而慢速流动带来了更多的具身体验细节的机会,与地方产生更多交互,从而对地方产生亲近感。西北牧区有大量世代居住的特殊“原住民”——牛、羊、马和骆驼等,它们的出现也会让流动速度发生改变,房车所行路径会穿过它们的家,慢行保护动物、礼让动物和与动物同行是房车游牧者的惯有策略。运动和停留、驾驶和步行、凝视和阅览等辩证语境在相对自由的转换下实现了妥协。“当窗外的风景一股脑地涌进来,我们意识到一种改变——我们握住了人生的方向盘,走或停,全由自己掌控。”(XZ6)旅程因变速而变得更真实和生动,为房车游牧者带来融入环境的亲近感,多花的时间往往被认为是愉悦的、值得的。
进入当地居民的家中做客是西北牧区房车旅行的重要组成部分,双方有很多机会展开如闲聊、吃饭甚至借宿等更具原真性的互动。“她把我们迎进蒙古包最深处,腾出一个取暖铁炉让我们围坐着取暖,还给我们端上了热呼呼的奶茶,让我们先暖暖身子。”(XZ5)房车游牧者视角下西北牧区的民俗服饰、文化景观和社会习俗等文化特质,与当地居民视角下外来人员的殊异服装、房车和无人机等现代性旅行装备都具有文化新颖性,在这一情境下,旅游中的凝视是包括游客凝视和东道主凝视的双向凝视,带来了文化的归向传播和来向传播[50]。此外,互为东道主也是西北牧区房车旅行的新情境。房车的在家性为房车游牧者带来了异乡东道主的魔幻体验,旅游系统的主-客社会关系基石得以拓展出新的内涵。“第二天一早邀请他们来我们的家做客,附近的邻居也是对房车很好奇,我也邀请他们进来参观,一起吃早餐,昨天他们邀请我们吃馕饼,今天我泡了茶给他们。”(XJ9)房车旅行过程中产生了真实而亲密的现实性主客关系,主客分别时会互相留存联系方式,以满足感情交流和经济交往的需要,印证了旅游者-朋友模型[51]。一个重要且常被忽略的互动是房车游牧者与动物之间的互动,西北牧区的牛、羊、马和骆驼等动物景观,它们的出现让旅程变得更真实和生动,为房车游牧者带来融入环境的亲近感。
由于地理上的闭塞,西北牧区的独特旅游资源常年“藏在深闺人未识”,房车的在家性与流动性得以让房车游牧者前往追寻其话语体系中极致、震撼的自然景观。西北牧区崎岖险峻的地形、多变难测的气候以及雪崩、塌方和泥石流等频发的自然灾害为旅行者的安全性带来了挑战,一直在变化的目的地更是为旅途提升了难度。然而,很多房车游牧者有着神秘主义色彩的寰宇观,认为风光在险,常以挑战者的姿态奔赴冒险,结茧和筑家实践为他们提供了物质和精神保障,允许他们在脱离人文规定的环境中行走,彻底地感受自然,这给他们带来了一种波状的极致体验。“当晚抵达时,太阳将将落山,月光洒在石头上,瞬间是一种诡异的、非地球的既视感,似乎有种被整个地球抛弃在外星球的感觉,若不是这次晚出发,很难能够在这特定的时分,感受这特别的‘惊吓’。”(XJ10)在汇集了雪山、冰川、湖泊、草原、林海的游牧空间中,房车还创设了新的情境。房车游牧者得以“在动辄几百公里的车程里遇美则安”(XJ4)。家既可以被放置在无边界的尺度里,又包含了10 m2的小尺度,展演了疏离和嵌入的和谐统一。“在珠峰前打开后车门,我终于发现,我们的车原来这么大,大到可以装下整个喜马拉雅山脉。”(XZ6)在游牧者、房车和地景的长期交互过程中,房车成为了一层触感真实的第二肌肤,为房车游牧者抵挡恶劣环境、疗愈身体劳累、创造绝佳观景视角,将旅途中的苦难转化为享受机制。在协商互动的过程中,人、车、景彼此渗入、彼此塑造、彼此栖息。
房车裹挟着文化特质、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在拥有大片少数民族聚居区的西北牧区再结域,呈现了去地方化与再地方化过程,创造了嵌入性与脱嵌性的统一。房车游牧者将自己的传统融入新的地方,创造出遥远文化的地方版本,比如向牧民讨教传统手工技艺,牧民向他们学习无人机的使用等,许多游记还记录了与牧民分享食物的文化交流或按照自己的口味烹饪当地食材的经历,这产生了独特的地方味蕾。文化互动还体现在与历史记忆和民族精神的互动。实际上,诸多现代交通路线都是古道的延续,房车游牧者由此能够在心灵上搭建起时空的隧道,唤起历史记忆,建构出西北牧区“万物有灵之地”和“心灵游牧之地”等文化符号。“山间河水两岸的峭壁上刻满了不同时期文人墨客的墨宝……书者虽大都无名史书,但笔迹绵延在千米的红色岩面上,终成大漠人文景观,令后人敬仰。”(QH6)旅游活动蕴涵着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天然因子[52],房车游牧者在具身化的实践中领会了天山筑路精神、脱贫攻坚精神和戍边精神等,古老的西北牧区和现代城市文明无缝衔接起来,彰显了新时代的幸福与团结。“为了修建这条公路,数万名官兵奋战10 年,168 名筑路官兵献出宝贵的生命来为我们呈现祖国的壮美河山。”(XJ5)
流动实践是个体不断重建自我的过程[50],流动的个体在流动过程中调动知觉、投入情感、建立各种社会关系、探寻深层次意义。旅游者情感在流动过程中被生产和维持,又会对其流动产生一定的影响,在具身化的家途实践和持续、深度的人地互动过程中,西北牧区的房车旅行是一个进入自我、提升自我、重塑自我的过程,流动的旅行成为一种滋养的元素,为房车游牧者提供了一个探索自我和意义建构的丰富背景,他们串联起其所经历的所有事物,并整合成一个独特的、带有时间和空间意味的文化思索,这触及了游牧的思想本质,建构起独特的豪侠精神,包括自由不羁、勇敢坚毅、慷慨好义、敬畏自然等精神。他们自由不羁,物质景观能够塑造游客内心的情感景观,在极致景观的触动下,自由、不受约束的性格得以释放。“往深处越野一番,体验一把穿梭无人区的乐趣。”(QH5)他们勇敢坚毅,游记中记录了被凶猛的牦牛袭击、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昏厥、在悬崖边上采摘药材险些失足、找寻迷路失踪的同伴等难忘经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感觉旅居生活就应该富有挑战性,让旅途更丰盈、更充实,把逆境中的挑战当作对自身性格的磨练。“只有在逆境中,才会更易发现那极小甚微的闪光点。这一路有艰辛也有挫折,但更多的是惊喜和欢笑;有过担心,也有犹豫,但收获的是更多的信心和勇气。”(XJ6)他们慷慨好义,在他人危难时刻挺身而出。“从一艰难推着单车上坡行进的骑行小伙身边路过时,凡爸担心骑行既辛苦又危险,于是便停下车询问小伙要不要帮助。”(XJ6)他们敬畏自然,在体验到生命的极限张力和生生不息后生出对自然的敬畏之情。“烈日似火、寒风如割,胡杨却能挺直脊梁,张开枝桠,豪气冲天,精辟地诠释着生命的价值和力量。”(NM2)
西北牧区的房车旅行是在特殊地理区域中乘坐特殊交通工具的旅游流动现象,通过对西藏、新疆、青海和内蒙古4地的房车旅行游记的文本分析,本研究有如下发现。
1)房车游牧者在西北牧区旅行体验的本质是一种流动生活方式,其核心是由在家体验、在途体验和人地互动所组成的流动性旅行体验(图1)。
2)西北牧区的房车旅行带来了多义的在家体验和在途体验,房车游牧者通过由在家式空间秩序、生活实践和流动茧居等筑家实践营造家的感觉,为其奔波的旅程带来舒适和宽慰。房车游牧者在西北牧区的在途体验倾向于将目的地作为旅程中的路径,路径可以每时每刻变换、随时系泊。得益于房车自身的自发性和灵活性,视车窗为画框,随时驻泊,可以变速行驶,因此,其在途体验拥有了偶发性体验,产生了凝视和扫视杂糅的阅览体验,以及自驾车特有的变速体验等触及多感官的沉浸式在途体验,这是由流动地理空间、流动交通工具以及房车游牧者三者特殊性所诱发的房车游牧者的流动性体验。
3)房车游牧者在西北牧区再结域,呈现了去地方化与再地方化过程,创造了嵌入性与脱嵌性的统一,流动空间赋予非地方以新的地方感[53]。房车的结茧和筑家实践既为房车游牧者提供了物质和精神保障,其流动性也得以让房车游牧者前往追寻体验西北牧区的独特的自然与人文景观,与西北牧区产生了类型丰富人地互动,构建了与古老游牧族相仿的独特主体意义——豪侠精神:自由不羁、勇敢坚毅、慷慨好义、敬畏自然。
流动性范式为理解房车旅行体验带来新的思维模式,房车旅行演化成一种后现代意味浓厚的迁徙、逃离与修身的心灵旅途,“家”与“途”相互渗透,并可以通过主体意愿进行自由转换[43],代表了旅行游牧者从日常生活中体验自由[17]和获得乐趣[2]的愿望。房车游牧者既是成熟旅游者,也是房车旅行的先行者,对他们流动性体验研究兼具理论和现实价值。
在理论方面,一是,房车旅行是一种有别于常规旅行方式的、独特的流动性体验,其中,家与旅途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本研究意图从流动性视角更多地关注房车游牧者旅行过程中的体验,突破了现有研究侧重于旅行者群体及其动机与行为、旅行(游)意义的建构角度来体现人地互动的结果而忽略旅游过程体验研究的现状,拓展了旅游语境中的流动性理论内涵,既从横向角度分析了房车旅行体验的维度,又从纵向角度考虑了旅行体验、人地互动与主体意义建构的递进关系,展示了流动性理论在解释房车旅行现象方面的巨大潜力。在房车旅行加快速度进行发展的现实下,为旅游流动性理论研究贡献了时代案例和中国经验。二是,基于后现代主义和多元认识论视角,本研究解构了新流动性范式对传统旅游研究中固化的家、途二元结构对立思维,既丰富了旅游认识论研究成果,也是对家在动态“地方-空间”范式中的旅游流动关联和空间生产等新知识方面的探索。新流动性范式下,与交通行为相伴的流动不再只是旅游者抵达目的地的方式,转而成为深刻嵌入旅游通道空间中的独特体验。旅游地理学者很早就意识到作为旅游地理3要素之一的旅游通道研究的重要性,但是切入点更多从路学角度(道路),集中于旅游系统中相对固定的场所和时间,对目的地和客源地展开研究,而从微观视角对旅游流动过程的研究关注不足,从而忽略了对旅游过程体验的关注[9]。西北牧区的房车旅行让世人见证“家之外的家”和“目的地之外的旅游”,房车既是移动的家,也是通往不同目的地的交通工具。房车作为中介,不仅连接了房车游牧者与其目的地,还调节着旅行者的在家体验和在途体验。在长期的流动过程中,房车游牧者的筑家实践被证明是流动性体验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维度,印证了后现代旅游并非独立于日常生活的超凡体验,而是与流动交织在一起的日常实践[53],证明了在旅游情境下的“家”与“途”也可以是相互交织的,使得我们在理论上要重新反思单一的旅游二元构念。三是,西北牧区房车游牧者的异乡东道主体验,拓展了旅游系统的主-客社会关系新的内涵,也再次验证了旅游者-朋友模型。流动性与情感紧密关联[55],流动实践也是重塑自我的过程[50],尤其是在西北牧区这一特殊地理空间,房车游牧者的流动性体验会触及游牧的思想本质,在人地互动中建构起独特的豪侠精神。
在实践方面,房车游牧者的特殊旅游体验需求引发了有关体验供给的思考,流动的偶发性和冒险性,甚至痛苦和挣扎会带来更具意义的、难忘的旅游体验,这似乎与传统的旅游管理强调的体验元素(如放松、康养和享受)背道而驰,可以为新型旅游体验的管理设计提供思路。房车游牧者的需求与目的地供给的均衡与良好对接是实践中尤为关注的要点。营地、牧民居所、加油站等作为房车游牧者旅行途中的系泊点对流动性体验具备极其重大意义,要加强系泊点的空间规划布局、制度设计以及相关设施设备的建设和管理。从房车从业者角度来看,要注重提供家生活更为便利的房车,提高房车游牧者的流动性体验。此外,本研究尚未系统地揭示房车游牧者年龄、职业、受教育程度等自身特征对其流动性体验的具体影响;同时,鉴于网络游记文本多倾向于掩其不善,而著其善,研究也缺少对高原反应、被驱赶以及在旅行中停车难、用水用电不方便等负面体验的深度探讨,还存在一定的浪漫主义色彩。未来可以针对不一样房车游牧者群体特征以及旅行中的负面体验作进一步探索。